第39期 图书推荐--《孟华戏剧文集》

发布者:曾石如发布时间:2020-11-18浏览次数:127

书名:《孟华戏剧文集》

作者:孟华

出版社:中国戏剧出版社

出版日:2019-11

ISBN:9787104048138

作者介绍

孟华,剧作家。祖籍河南南阳。出身书香门第, 少时就读于南阳书院。1958年进入南阳歌舞团任作曲兼指挥,后转入新闻界,先后在《郑州晚报》《河南日报》任记者和编辑。1979年考入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剧研究班, 毕业后守志剧苑, 著作丰盈。写于1973年的处女作《山鹰》, 被全国23个省市、280多家剧团移植演出,累计万余场次。《劳资科长》是1982年上海戏剧学院的毕业创作,该剧运用“苦幽默”的手法,刻画了一个身陷“关系网”“裙带风”重围而又固守一身清正廉洁的劳资干部形象。该剧先后由上海戏剧学院、郑州市话剧团、中央实验话剧院排演,获1982-1983年度全国优秀剧本奖(即曹禺戏剧文学奖奖)。曹禺先生亲笔著文《一面镜子》,刊发于《人民日报》,赞扬该剧“在笑声中给人以震动”


八十年代后期,孟华多以写戏曲为主,计有《情断状元楼》《半个娘娘》《春秋出个姜小白》《生儿子大奖赛》《新版·白蛇传》《美兮洛神》等。新世纪以来,以圣贤题材和名著改编构成题材特色和创作优势。前者如《老子》《玄奘》《王阳明》《医圣传奇》等,其中越调《老子》获得第九届中国艺术节文华大奖,并入选2010—2011年度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十大精品剧目;《老子》《玄奘》《王阳明》分别入选第15届、18届、20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参演剧目。改编作品多以外国名著为主,如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的《榆树下的欲望》《安娜·克里斯蒂》《马可百万》分别被孟华改编为河南曲剧《榆树古宅》、甬剧《安娣》和河南曲剧《马可与公主》。其中《榆》剧和《安》剧分别应邀赴美演出,在美国多所大学演出,获得极高评价,为中西文化交流做出了贡献。另还有根据《魂断蓝桥》改编的扬剧《太平桥》,根据鲁迅小说《伤逝》改编的小剧场豫剧《伤逝》等。其作品以深沉哲思、诗化风格、异质色彩构成显性标识,是一位个性风格特色鲜明的剧作家。

孟华剧作的阅读感受

孟华先生要出版五卷本的戏剧文集,给了我先睹为快的荣幸,并希望我写点文字。近些年来,不管是阅读剧本还是观看戏剧演出,能让我进入审美心境的戏少之又少。而孟华先生的戏正是这少之又少中的少之又少。他的不少戏,我不仅读过文本,也看过演出,这次本想粗略阅读,可是不行,那一行行文字似乎有一种魔力,一经入目,就不愿放弃一句宾白或唱词。在阅读大半之后,我想找一个概念来概括他剧作的特征或风格,也不行,搜肠刮肚找不到。说是洒脱,却又严谨;说是放达,却又婉约;说是华丽,却又平实;……我忽然想到了庄子的话:“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找不到准确的语言概括,定是精华,就以“奇妙”言之吧。奇妙者,不同寻常、出人意料,而又契合人情物理、精细巧妙之谓也,是一种十分难得的美学品格。这一整体品格,由奇妙的人物性格、奇妙的情节、奇妙的场景细节,还有奇妙的语言共同构成。

首先说人物性格的奇妙。孟华剧作中的人物多种多样,可以综合为这样几个类型:神人或仙人,如织女、白素贞等;圣人或贤人,如老子、王阳明、张仲景、玄奘、齐桓公等;世俗常人,如《山鹰》中的高黎,《情断状元楼》中的敫桂英、王魁,《生儿子大奖赛》中的杨福康、张瞎子,等等;一些根据外国名著改编的剧目,其中的一些人物,既有外域风情,又免不了作者打在其身上的华夏文明烙印,可以称为为中西合璧人;还有一部作者命名为意象剧的《半个娘娘》,剧中一群很有浪漫气息的人物,李桑桑、山南王、山北王等,应该称为神秘人。神人或仙人、圣人或贤人、中西合璧人、意象剧中的神秘人,都与我们这些世俗人不同,都要有一些非常的心理和行为,必然会给人新奇的感觉。五个人物类型中,有四个类型的人物本身就与众不同,可见作者与众不同的创作出发点和关注点。

当然,还不能据此断言剧中人物的奇妙。人物形象的“奇妙”,应该是通过多种艺术手段塑造出完整的、不同一般而又真实可信、令人称奇的性格。对于神人或仙人,如织女、白素贞等,作者设置了浪漫的情节、超越现实的人物行为,以显示其神性、仙性。与此同时,又特别细腻逼真地描摹她们通常的人性,特别描摹她们的柔弱处下,在非凡和柔弱这种高度对立中实现统一。《牛郎织女》中,老牛叫牛郎去拿仙女的衣服,牛郎不听,老牛招来一头牛犊抢去织女的衣服,织女追逐牛犊,左抓右扑抢不回,蹲在水中暗自抽泣,牛郎于心不忍,英雄救美,撂翻牛犊,把衣服还给织女。这时的织女完全成了一个民间女孩儿,一个小可怜,缠着牛郎给她找鞋子,捞发簪……一个很有神威的九天仙女一下子转化为人世间粘人的小姑娘,这就使人物不仅奇,而且妙,奇在非凡和柔弱的强烈对比,妙在在强烈对比中实现高度统一。《新版·白蛇传》中,白素贞见许仙有一番表白:“尊官人切莫要忧前虑后,奴跟你全当是跟个丫头。不图金不图银图你个人就够,穷日子粗茶饭不讲稀稠。无家产无楼房咱找个草庐,无彩礼无花轿就骑个牲口……”真的是很家常、很有诗意、很贴切的表白,与她的仙人身份相结合,就有了奇妙感。

我曾参加过多次孟华先生的剧作座谈会,对于他写的圣贤人物,总有专家反复强调要完全按照现实中的真人来写。孟华先生也确实舍弃了一些圣贤人物身上的奇异成分。但是,神秘浪漫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思维定势,奇特的意象、虚幻的情境根本无法全部抹去。老子身边那群神奇的梅花鹿以及老子的非凡思考和行动;姜小白以自己不同凡响的行为改变神意,让司命主簿私改生死簿;张仲景为灵性通神的老猿治愈顽疾,并在困难时得到老猿的倾力相助;玄奘在即将被凶徒杀死祭天的时候,恒河中波涛翻滚,樯倾楫摧,吓得凶徒对玄奘顶礼膜拜;王阳明在龙场,能够说当地土话,跳当地舞蹈,以当地礼仪祭拜当地大神,而且博得喜雨立降……恰恰是这些人物的非常之思、奇异之行在作者艺术的演绎下转化成为真实可信、感召人心的戏剧动作,实现了人物的神奇与真实的微妙统一。

《半个娘娘》,作者标为“意象剧”,剧中人物形象也就更虚幻,更加难以与现实对照。但是,这并不意味它无法唤起人们审美接受的真实感。这种虚幻感和真实感的和谐统一,化成了奇妙的美感。剧中的李桑桑,不知出身来历,空降深山老林,漂亮如天仙,清纯如赤子,还能从千军万马中救出山南王。面对山北王的仗剑威逼,她能跳上崖头,高喊“天光,电火,雷块”!洒出沙丸火弹,在一阵清脆的笑声中不知去向,够神奇的吧。当山南王奔跑不动让她搀扶时,她初始不愿,山南王晓之以理,她不得不扶,她既觉新奇,又有点害羞。这情感与普通村姑别无二致。当山南王忘情地看她时,她羞得捂住脸,“别看了,别看了,谁看谁是——小狗”。俨然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人人见过,人人身边都有。这种新奇和通常的统一,让观众感到陌生,如梦如幻,又觉得司空见惯,熟悉亲切,这也就是奇妙之美。《半个娘娘》中的山南王、山北王,还有山南王身边那些固执、多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不能说不是忠心耿耿的朝臣们,也都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奇妙人物。

即使孟华先生剧中的世俗常人,也往往让人有奇妙感。这类人物给人的奇妙感来自性格和戏剧动作的不一般化,甚至不同凡响。《生儿子大奖赛》中的那个张瞎子,在人物表上排在最后一名,就是一个农村失明人,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但他的不平常又着实惊人,虽不能眼观六路,绝对是耳听八方,消息灵通,头脑灵活,揣摩人心,十拿九稳,能说会道,应对敏捷,杨家老太太喊他一声,他就知道杨家的儿媳怀孕。作者在人物表中这样介绍他:“侧耳一听,知西辨东;脑袋一摇,明察秋毫……”他在剧中出场三次,总能让锁定的对象有一种“黄蜂叮住老虎头,甩也甩不掉,啃也啃不住”的感觉,他让人感到好气、好烦、好笑、好玩,一出场就风生水起,浪花飞溅,不论是性格本身还是他在剧中的作用,都给人一种奇妙的美感。新编古代戏《缇萦救父》中的缇萦,也是现实生活中的小女孩儿,不谙世事,不懂人情,遇见难事只会哭,但是她爱他的父亲。爱心、孝心让她生出非凡志向:搭救暴政加身、将受“肉刑”的父亲。她居然说服了极少同情心的解差同意她陪伴父亲一同进京。当小解差有不轨行为时,她还能掷针刺穴,定住小解差。她要求替父受刑的孝行让狱令折服,义正辞严的指责,让狱令屈服,高明的医术让狱令信服。威严、暴躁又有几分残酷的狱令居然成了她的“粉丝”和帮手,帮她见到了汉武帝,完成了救父心愿。缇萦性格前后虽有少许变化,但一直都是一个天真、幼稚、柔弱的小女孩。“柔弱胜刚强”,胜得奇特,近于荒诞,却又全在情理之中。寄情理于奇特和荒诞,就是缇萦性格的奇妙所在。

不管是神人仙人,还是市井凡人,在孟华先生笔下都呈现了艺术的奇妙美,给人的感觉是新奇的,陌生的,出乎意料的,又是真实的,熟悉的,可以体验的。这样的人物,让观者兴味盎然,赏心悦目,甚至欣欣然欲亲近之,拥抱之,具有独特的审美价值。


情节是人物的足迹,奇妙的人物性格必然形成奇妙的情节。而奇妙的情节又是表现奇妙性格的手段。

孟华剧作情节的奇妙,第一是妙在情节的起点至终点具有巨大距离,情节流程显得大起大落,起伏跌宕。《三杀小白》,情节的起点就是管仲辅佐公子纠要杀掉姜小白,前期的情节展开,一直是管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姜小白对管仲也是恨之入骨:“(恨得咬牙)管仲啊管仲!昔日你刺我三剑,今日又送毒一包,此仇此恨,何时得消啊!”小白继承国君大位,管仲被擒,现场摆放着管仲刺君的剑、毒君的壶、射君的箭,朝臣们同仇敌忾皆曰杀……情节发展到此,却来了个“突转”,姜小白不仅没杀管仲,反而委以重任,落差够大!如果仅仅是出人意料地突然转折,奇则奇矣,未必妙也。之所以既奇且妙,因为此前的情节进程中,作者既埋下了伏笔,又安排了显笔。伏笔者,即反复表现姜小白仁慈、包容、顾全大局、从谏如流;显笔者,即先有鲍叔牙入情入理地劝谏,后有姜小白爱妃菁菁求情,再加管仲和鲍叔牙智慧的点化。使得突如其来的大转折合情入理,既奇且妙。这种大反差、大转折、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戏剧结构,在孟华先生的剧作中可以说是一种常态,《半个娘娘》李桑桑由热烈地爱着山南王,拒斥山北王,甚至向山北王投掷沙丸火弹,但是,居然没有成为山南王的终生伴侣,倒是投入了山北王的怀抱;《生儿子大奖赛》杨福康为了能抱上孙子可以说是挖空心思,机关算尽,后来居然自动放弃初心;《玄奘》、《王阳明》两部戏都是由不止一个大起大落的事件构成,作者把一个个的“不可能”自然而然地、入情入理地变成了“可能”,这是孟华剧作情节奇妙的第一层含义。

孟华剧作情节的奇妙,其次是妙在“书筋式”人物的巧妙穿插。包括戏曲在内的中国叙事艺术都在很大程度上受长篇大书的影响。长篇大书如何在说书场上吸引观众?其情节营构具有独门绝技。例如,说书人讲究“四梁八柱”,“四梁”即书根、书领、书胆、书筋,其中的书筋,就是滑稽幽默、插科打诨的人物,穿插在情节中,显得风趣活络,灵动洒脱。《西游记》中的猪八戒,《三国演义》中的张飞,《说岳》中的牛皋,都是此等人物。在戏剧中,“书筋式”人物是丑行或具有丑行性质的人物。他们能够使剧情妙趣横生,李渔称之为让观众提精益神的“看戏之人参汤”。孟华先生深得戏曲、曲艺传统之三昧,“书筋式”人物的穿插做得极其精到。

《春秋出个姜小白》中的司命主薄就是这样的人物,作者在人物介绍中说“这是一个浪漫出来的人物”。面部造型多变,话语深刻有趣,行动诡异。是个能够给观众带来乐趣又很有内涵的人物。他还兼任“书领”的部分任务——一定程度地控制情节走向。这一人物的穿插,使得原本有几分生硬的春秋争霸题材显出了飘逸、洒脱、灵动,也使这出戏有了戏曲本来应有而通常的新编历史剧中难得一见的游戏味道。《医圣传奇》中的白毛翁也是一个“书筋式”人物。他(也可以是“牠”)虽然没有滑稽性,却有传奇性,是个千年古猿,却已成人形,为人语,有人性。作者把他拉入剧中,有民间传说的依据,也是作者对神秘感的特殊追求。虽然白毛翁在剧中只出现两次,但他(牠)从死神手中救出的小女孩儿嘟嘟倒是多次出现,嘟嘟就是白毛翁的影子。或许一些死板地遵循现实主义的评论家不大喜欢这种浪漫的情节设置。但我总以为,戏曲的情节,特别是很容易枯燥的圣人题材,应该在情节中加入浪漫的、有情趣的成分,才能使观者产生观赏的兴趣。在这出戏演出时,我特别注意观者的反映。这样的穿插确实调动了普通观众的欣赏热情。《生儿子大奖赛》中的张瞎子也是这样的穿插人物,总在关键时刻出场,一出场,就搅得满台的风起云涌,满场的观众笑声,让人拍手称奇,合掌称妙。

孟华的一些改编剧目,原剧的情节或许很平常,往往因为作者添加了一个情节元素,一下子就变平常为奇妙。《老包打滚》,是根据豫剧传统剧目《下陈州》改编。就情节构成来说,原作并无过人之处:陈州遭灾,以四国舅为首的贪官污吏乘机搜刮民财,草菅人命,民女张桂英进京告状,十家朝臣保举包拯陈州放粮,包拯不负众望,铡了国舅,开仓放粮。《打銮驾》是常演的折子戏,应该是此剧最精彩的情节段落,李斯忠在这一折中演唱的“十保官”广为流传。然而,审视文本,其情节不仅平直,还有些违情背理。在包拯奉王命,携圣旨,带尚方宝剑奔赴陈州的时候,西宫娘娘居然可以借来半幅銮驾,大街阻拦,还要喝问包拯那家官员保举你去陈州?于是包拯就老老实实唱出“十保官”。尽管普通观众不大追究这里的合理性,但要从更高的要求、发展的理念审视,这一情节段落是极不合理的。后宫娘娘傻呀?她的行为是胆大包天、毫无遮拦地后宫干政,是欺君,那是找死!不疯不傻就做不到这一步!还有,包拯下陈州奉有王命,四国舅的百般阻拦,也是欺君谋反的大罪,神经没有错乱的四国舅也是做不到的。

孟华先生的改编把准了脉搏,开出了奇方。添加了一条情节支脉:让曹贵妃利用感情优势说服了宋王,宋王命包拯去开挖河道,自己带着曹贵妃到陈州查看实情。包拯因为张桂英、陈三成告状,激起了为民做主的冲动,加上寇准、范仲淹的激将与忽悠,躲避了命他挖河的圣旨,私自出京。包拯出京缺乏合法性,曹贵妃为了家族利益极力阻拦,也就有了合理性。不过这一次的冲突并没有酿成“打銮驾”。曹贵妃只是希望利用收买和威胁的双重手段让包拯停止插手。但包黑子并不买账,为民请命心切,毅然去了陈州。宋王在陈州被四国舅曹虎精心布置的假象蒙蔽得一塌糊涂,准备返回东京,嘉奖曹家。微服私访的包拯却把真相看得清清楚楚,追赶宋王,要拉他重回陈州看真相。曹娘娘自然极力阻止包拯见圣驾,她驱使銮驾前行,要把包拯撞死,才有了“老包打滚”,才有了“打銮驾”。宋王自然要问罪包拯,包拯拿出十大保官保举他暗辅君王查案的本章,还有八贤王的王命。于是又有了“十保官”的唱段。

很显然,这一改动,使剧情更加合乎情理了,包拯去陈州查访的不合法,让曹贵妃觉得有理在手,自可以居高临下地打压他,而包拯呢,本来就刚正不阿,痛恨贪官横行,现有十大朝臣保举和八千岁王命在握,当然无所畏惧,敢于闯陈州、掀銮驾。

这一改动,还妙在既保留了“打銮驾”“十保官”这些民众爱看爱听的场面和唱段,又使整个情节大起大落、离奇曲折。包拯的冲突对象不仅有曹虎、曹贵妃,还有被蒙蔽的宋王。包拯到达目标的难度加大,压力增强,情节更有张力。包拯与曹贵妃的冲突,原来只有一次打銮驾,改本增加为两次:一次是曹贵妃阻止包拯出城,一次是阻止查明真相后的包拯要见宋王,第一次冲突双方相对克制,但已是剑拔弩张;第二次冲突就相当于原来的“打銮驾”,不同的是比原来的更壮观,更紧张,更惊心动魄,形成了全剧的高潮。一边是銮驾前行,仪仗威严,后边坐着宋天子,曹贵妃前面指挥下令;一边是包拯拦驾,毫不退让,先是打滚躲避,后又掀翻銮驾……这场面真的够奇特,够刺激!

这一改动,设置了曹虎应付检查的弄虚作假以及视察者被蒙蔽的场景,这既是历史上可能出现的,也是当今司空见惯的,拉近了与观众距离,能够让观众产生既熟悉又陌生的审美效应。

不管是新创作的作品,还是改编的作品,孟华先生都在追求情节的奇妙,使情节的发展想象丰富,跌宕起伏,出人意料,妙趣横生,时时闪烁着创作主体的智慧,让观者如入山阴道上,山川奇景,应接不暇。


接下来,我想说说孟华剧作细节和场景的奇妙。按理说,细节和场景应该属于情节构件,是整个情节中的回旋或浪花,似乎没有必要单独来说。但是,由于孟华剧作的一些场景、细节十分精妙,让人激动,发人深思,忍不住作为一个问题多说几句。

如果说作品的主题思想和情节构架是人物形象的根和主干,那么,场景和细节则是人物形象的枝叶与花朵。好的场景、细节,让人物生动鲜活,血肉丰满,有时候,一个生动的细节就像人物身上的一道闪光,使性格清晰可见,观者难以忘怀。由于孟华剧作的人物和情节散发着“奇妙”的美学品格,自然少不了奇妙的场景、细节。

孟华剧作有许多让人联想丰富、品味不尽的细节、场景,已经进入或接近“意境”范畴。《榆树古宅》中,艾碧与柯龙冲破各自的心理障碍进入爱情顶峰的场景,写得扑朔迷离,令人浮想联翩。两个人本来已经爱得如干柴烈火,但又不同程度地不愿承认,相互放狠话。他们神使鬼差地来到柯龙母亲生前住过的房间。房间里蛛网层层,鬼魂游弋,寒气侵衣,烛光如豆,可以听到奇怪的挲挲声,可以感到似有若无的抚摸感,这神秘而又恐怖的房间里,一对年轻的男女,她们怀着强烈而复杂的欲望,有财富占有的欲望,有渴求情爱的欲望,也有因欲望生发的憎恨,终于,他们暂时超越了物质占有欲望,进入单纯情爱……这里营构的空间是神秘的,亦真亦幻,有实在的物体,有飘忽的声响,有虚无的黑暗,有可怖的鬼魂……它让人联想到我们所处的这个花花世界,既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有引起各种欲望的美好,有令人颤栗的恐怖。身处房间的两个人物,他们有恨也有爱,有相互算计,也有相互合作,这也同样让我们想起身边的饮食男女,芸芸众生,想起我们自己,是不是也是如此?这个场景给人的感觉是奇特的,给人的联想是丰富的,可以说就是全剧的缩影。

《春秋出个姜小白》中,有这样一个细节:姜小白客居莒国,晨睡不起,宫女叫不起,其母莒妃也叫不应。宫女们说,只有菁菁叫得起,于是喊来了菁菁。菁菁像别人一样轻叩门环,喊公子起来,同样无人答应。于是她用山东小调轻声哼唱:“小小蜻蜓嘤嘤嘤,篱笆门外寻长兄。千呼万唤无人应,闪断翅儿谁心疼?……”于是,小白在房内急喊:“菁菁等我,我来了……”门外的几个人不同表情地面面相觑,小白轰然开门,……菁菁叫醒小白的这一戏剧动作是少见的,是奇思妙想,加之前面又有其他人,特别是莒妃也叫不醒小白作铺垫,这种叫醒动作就越发奇特。金圣叹曾经评点《西厢记》中的一个细节,就是张君瑞见过并爱上崔莺莺后,找法聪和尚借房子,唱了一曲【中吕·粉蝶儿】,开口就是一腔怨气:“不做周方,埋怨杀你个法聪和尚……”金圣叹很是赞赏剧中张君瑞这莫名其妙的埋怨:“使低手为之,当云:来此借房,敬求你个法聪和尚,你与我用心儿做个周方,云云,亦谁云不是【粉蝶儿】?然只是今朝张生,不复有昨夜张生。圣叹每云:不会用笔者,一笔只作一笔用,会用笔者,一笔作百十来笔用,正谓此也。”意思是说,张君瑞已经翻来覆去想了一夜,唯恐法聪不行方便,开口的埋怨看似无理却有理。由此来看《三杀姜小白》中的叫醒细节,不仅很奇特,很乖巧,也是内藏玄机。它让人看到了姜小白与菁菁非同一般的关系,菁菁开始同别人一样叫,是在隐藏心中的秘密。这一叫醒方式,不仅让观者看到了当下的菁菁和姜小白,也看到了往日的菁菁和姜小白。似乎能够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信誓旦旦;似乎能够看到他们携手望着天上的星星,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这就是金圣叹所说的“会用笔者”,以神来之笔指引观者的无限想象。

在孟华先生的不少戏剧作品中存在着不少这样既奇巧又让人回味不尽的场面或细节,这些都是当代戏曲创作中的稀缺珍品。还有一些场面和细节,未必具有那么丰厚的意蕴,但能够以它的奇特让观者眼前一亮,心头一震。

例如《牛郎织女》中,随着老牛“一拜天地”的喊声,成群的黄牛蜂拥而至,嗥叫着,组成粗犷的牛群交响乐;狂跳着,跳出震天动地的牛群組舞,天上的仙女们出现了,飘卷着飞花彩带……粗犷和秀美的结合,很有视觉效果!

例如《新版·白蛇传》中,白素贞饮雄黄,现原形,吓死许仙。白素贞不顾生死盗灵芝,与仙童大战。许仙灵魂下了地狱,判官审问时,许仙说是被妻子吓死的,并且说妻子是条蛇,时机一旦成熟会吃掉自己,判官怒拍惊堂木:“一派胡言!在你们人间,只有人吃蛇,没听说过蛇吃人!不管大蛇小蛇青蛇绿蛇有毒蛇无毒蛇,都快被你们吃光了……”判官认为许仙犯有诽谤罪。这场面有趣好玩,似乎是作者的忽发奇想,但它引起了观者对现实的联想,也表现了许仙那软弱动摇的性格,与白素贞的性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例如《华佗与曹操》中,华佗治病的场景:荒村,蓬门,敝庐,堂屋正中棺木一口,翁妪痛哭,巫师跳神驱鬼,盖棺两天的死人准备起灵埋葬,华佗突然闯进,声称死者是假死,要为死者医病,死者父亲以为是奚落,愤怒拒绝,跳神巫师说是冲了神坛,破了灵气……此情此景之下,华佗硬是救活了死过两天的尸体,加上作者奇思妙想了许多穴位、丹药,把治疗过程表现得极其神奇,华佗这个人物也一下子神了起来。

孟华先生剧本中的奇特场景和细节,尽管具有不同层次,有高低之分,但都服务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和情感的传达,是作品“奇妙”风格的构成部分,而每一个场景和细节又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

就语言来说,我所看到的剧本,无出孟华之右者。孟华剧作,不论是阅读剧本还是观看演出,人物的对白、唱词,时时让人惊奇赞叹:作者如何想出了这样的句子!我不止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把孟华的唱词选编一册单独出版,可以当作具有唐诗宋词韵味儿的新诗欣赏,销售一定不错!孟华的语言具有奇妙的魅力,仅仅是剧前的人物简介,就能令人赏心悦目,把玩不舍。《春秋出个姜小白》中的管仲:“只要读历史,都知道这人挺有名的,是个人物。春秋时代能找到的书大概他都读过,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尤其知道政治。他讲起政治头头是道,富有鼓动性,让姜小白一连听了三天三夜也没瞌睡。还心甘情愿叫他‘仲父’。但他起初可是反姜小白的,三次刺杀姜小白的就是他……”《玄奘》中对玄奘的介绍:“风骨清奇,法相庄严,仪表瑰秀,品格俊雅,学识宏博,法道臻圣。《西游记》中唐僧的原型即取其人,但实在委屈了他。”《“老转”俱乐部》介绍主人公:“一个公务员,一个母亲,一个进修归来的研究生。她的工作安排,是全家人关注的焦点,而安排的结果,又叫全家意外,故事就从此处开始。”这些简短的介绍,勾画了人物形象,也勾起了受众的审美期待。

孟华先生的戏剧语言生动,形象,性格化。所谓生动,就是有声有色,富于变化,情感饱满,具有生命的活力。《半个娘娘》中,山南王有一段向众人描述李桑桑的唱:“人衣人帽人模样,人言人语人心肠。人间野花戴头上,人间情爱满胸膛。爱南朝,爱山乡,爱勤劳,爱蚕桑。爱东爱西爱天爱地是小事,最大的爱呀——她爱孤王!荒山野岭作情场,三根荆草作柱香,月作媒红风牵线,我和她对着青天拜了花堂!”这段文字写得激情澎湃,有花有草,把李桑桑写得活灵活现,把二人的情感写得情真意切,连风月天地都扯上了。荒山作场、荆草作香、对着青天拜花堂,等等,让这段文字描写的人物和场景有了色彩,有了温度,有了生命的律动。

语言的形象性与生动性紧密相连,指的是具体可感性。上边所引的一段文字,说是生动的,也可以说是形象的,让受众如见其形,如闻其声。形象、生动,是孟华先生戏剧语言达到的艺术高度,例证俯拾皆是。李桑桑搀扶山南王唱,“自古道天高皇帝远,谁料想皇帝挎住我的胳膊弯。”“头一次搀上一个男子汉,手儿颤心儿跳腮染红胭。”敫桂英第一次出场时唱“雪花肥梅花瘦雪多枝细,恰一似红颜薄命被世欺……我好比空中月乌云遮蔽,我好比一叶舟风打浪击,我好比红梅花饱经风雨,我好比白莲藕深埋污泥。春花开开不展眉头愁意,夏雨淋淋不净心上悲戚……”以上这些唱词把人物说话的神态、心中所想,都具体可感地描绘出来了。

语言的性格化,是每一个人物的语言都符合人物个性。艺术作品中的人物个性是作者在生活基础上的想象。写一个农民不能远离生活中的农民群体,但又不是生活中的农民;写一个帝王,要有生活中的帝王特点,又要进行通俗化的变形处理。因此,艺术语言的个性化,应该是既有生活基础,又有想象的成分,与作品中所塑造的性格相统一。我们依据这一原则来比较孟华剧作中的几个人物:老子、玄奘、王阳明。《老子》中老子,不愿周朝为官,有这样几句唱词:“老聃命中四两线,牵不动相国府这只大船。走进朝班出虚汗,徜徉山野心闲宽。”《玄奘》中,玄奘不愿留在高昌国,辞别高昌王时唱:“承蒙谬爱奘幸甚,难得异国遇明君。只是我身后缉捕追得紧,连累贵邦不忍心。揖别大王登禅道,玄奘我永记借路过境恩。”《王阳明》中,王阳明拒绝宁王封官许愿:“国出二主国厄运,天生二日天灾深。宫室杀伐民涂炭,劝王爷莫做叛国毁邦人”这三位,都是圣人,有相同相似处。他们的处境,亦有相同相似处,都是在拒绝国君或王爷封赏的高官厚禄。但语言差异很大:老子,道家,语调语气和语义中充满闲适和处下;玄奘,佛家,语义语气中饱含着慈悲与感恩;王阳明,儒释道三家都有些,以儒为主,语言中满满的有为意识、家国情怀。他们说出的话语清晰地体现了他们的“同中之异”,表现了他们的思想和性格,显示了孟华先生的语言功力。

如果艺术语言仅仅是生动、形象、个性化,未必能以“奇妙”论之,但却是奇妙的根基。之所以说孟华先生的语言具有奇妙的品格,因为在生动形象个性化的基础上,还有以下过人之处:

有些用语往往让人意想不到,一经看到,顿生新奇而又恰贴的感觉:《生儿子大奖赛》中,杨富康唱:“杨富康一辈子烧香许愿,到老来财神爷才拨门闩”;杨母唱,“闻知巧巧又怀孕,喜得我脚脖子轻了八九斤。”……像这样的唱词,就是在生动形象性格化基础上让人想不到,猜不着,又是这个人物的心声。

有些语言,突然加进土语,突兀又和谐,还是《生儿子大奖赛》,张瞎子唱:“算命本是瞎日冒,谁能够隔着肚皮搞承包?”杨福康训斥女儿时唱,“小干部才当了两三天,烧躁得头发稍上都冒烟”……“瞎日冒”“烧躁”都是土语,嵌入句子,不仅俏皮活泼,有奇巧之感,而且能够突显性格。

有些语言,以其生动精巧的语言形式,表达深刻的情感、思想。《情断状元楼》中敫桂英在海神像前控诉王魁:“手捧着无情休书请神看,您看他休多猛休多疾休多突然!猛得我来不及问卜占算,猛得我弄不清前因后缘,猛得我难见他最后一面,猛得我找不到上吊的绳索投水的潭!……他穿我烟花衣,吃我烟花饭,住我烟花楼,花我烟花钱,迎着烟花跪当面,‘恩人’‘菩萨’叫不完……没有当年的烟花女,哪有如今的王状元?!”《三杀姜小白》中,司命主簿唱:“当初阎君造黄人,先造一颗嫉妒心。造双眼睛仇同类,造对耳朵信谗音。造副五脏酿怨恨,造颗头颅算计人。造身力气窝里斗,造张大口亲吃亲……”奇妙的语言形式与深刻的思想情感相得益彰。

唱词爱用窄韵、险韵,又爱一韵到底,是孟华先生戏曲语言的一个追求。窄、险则奇,不换韵则是险中之险,奇中之奇。加上唱词文采飞扬,雅俗兼得,更容易产生奇妙的审美效应。李渔在《闲情偶寄·意取尖新》中,把“纤巧”叫做“尖新”。他认为,一般文章忌讳纤巧,独戏剧需要。“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则列之案头,不观则已,观则欲罢不能;奏之场上,不听则已,听之求归不得……”窄韵、险韵可以说是“尖新”的一种样式,按李渔之言:“文中之尤物也”。


以上是我阅读孟华先生剧作之所感,所悟。分别说了人物奇妙、情节奇妙、场景细节奇妙、语言奇妙。把人物、情节等区分开来,只是谈论的需要,在作品中,这几个层面的奇妙是一体的,不可分割的。它们互为一体地构成了孟华剧作的奇妙品格。

当然,任何一个作家,哪怕很成熟、很著名的作家,其作品也不可能篇篇上品,都会有上中下之分。孟华先生的剧作,也不会篇篇都达到了奇妙的审美品格,也有上中下之分。其上品,人物、情节、语言、场景和细节都进入了奇妙境界。其中品和下品,也能让接收者时时看到或感到奇妙的闪光。

戏剧作品“奇妙”品格,在当今极为少见,极其难得。孟华先生的作品之所以具有这种品格,一是李渔所讲的“性中带来”,天赋如此;二是他出生河南南阳,这是荆楚文化与中原文化的交汇地,他既受中原文化磅礴大气的影响,又得荆楚文化神秘浪漫气息的熏陶;三是本人对圣贤文化的爱好和积累,他已经写了老子、玄奘、张仲景、王阳明多个圣贤人物的剧目,凡圣贤,必有超越一般、进入奇异的地方,这对孟华先生的思维方式不能没有影响。孟华先生的剧作追求奇妙,既是天赋如此,又得后天积累。

阅读孟华先生的剧作,或许学不到他的创作方法和艺术风格,但是,我们可以从中领略许多戏曲创作的原则,如传奇性在戏曲中的价值,个性化对性格塑造的重要,语言锤炼对叙事的作用,等等。而且,不管是艺术爱好者,还是戏曲创作者,阅读孟华先生的剧作,都是难得的审美享受。

撰稿:刘景亮,编辑:曾石如,本文转载自上戏图书馆微信公众号,图片略有调整